她就是当时已经61岁的美国国会共和党众议员珍妮特·皮克林·兰金。
■珍妮特·兰金以共和党的身份在年赢得了美国蒙大拿州的无任所众议院议员席位,是美国第一位当选为国会议员的女性。
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在美国引起一片哗然,美国国民的情绪被瞬间点燃,之前在美国大陆上占据主流的“孤立主义”思想一夜之间被完全抛弃。
直到欧战已经开始将近两年以后的年5月,美国的民调还显示约有80%的受访者不赞成对德国和意大利开战。在同一时期,美国人对与日本发生冲突的前景也很不确定。在这年2月份的盖洛普民意调查中,只有39%的受访者支持与日本开战,而46%的人则反对这一选项。
“偷袭珍珠港”一举改变了这一切。
■年12月7日,由日本攻击机拍摄的珍珠港遇袭最初时候的场景。照片中的小岛为福特岛,远处(靠近弹着点附近)停泊的是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的战列舰编队:从前(图右)往后,由外(上方)至内依次是加利福尼亚号、尼奥修号(斜对画面者,加油船)、俄克拉荷马号、马里兰号、西弗吉尼亚号、田纳西号、维斯特尔号(维修船)、亚利桑那号和内华达号,近处停泊的是坦吉尔号(水上飞机母舰)、犹他号(靶舰)、拉雷号和底特律号(轻巡洋舰)。
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年12月8日,当时的美国总统富兰克林·D·罗斯福就在美国第77届国会两院联席会议上发表讲话,请求国会向日本宣战。与参加一战时的冗长讨论不同,这一次众议院仅用40分钟就开始了唱票表决。当轮到来自蒙大拿州的众议员珍妮特·皮克林·兰金时,她站起来说到:
“作为一个女人,我不能参加战争,我也拒绝派其他人去。”
这句话不仅使她成为国会两院中唯一一名投票反对对日宣战的议员(最终的投票结果是参议院82票赞成,0票反对;众议院票赞成,1票反对),还使她成为唯一一名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均对美国参战投反对票的议员。
■年12月8日,美国国会批准了富兰克林·D·罗斯福总统关于对日宣战的请求,只有一个人表示反对。参议院的投票结果是82比0,众议院是比1。蒙大拿州众议员珍妮特·兰金投了唯一一张反对宣战的票。图为当时美国参议院对于宣战决议的修改记录。
就在兰金说完这句话之后,国会议员席上立即爆发出一片嘘声,后来成为参议员的埃弗雷特·迪尔森率领几位议员要求她改变自己的决定,使宣战成为一项一致通过的决议,或者至少是弃权,但兰金拒绝了。
投票结束后,兰金被一些人追赶,不得不躲入国会的一个电话间,直到国会警察把她护送回自己的办公室,在那里她迅速被愤怒的电报和电话所淹没。一封来自一直支持她的弟弟的电报写道:“蒙大拿州百分之百反对你。”蒙大拿州共和党主席呼吁她改变投票,以挽回蒙大拿州的荣誉和忠诚。
12月9日,全美国各地的报纸上都出现了一张兰金被困在电话间里呼救的照片。
■年12月8日,已经61岁的詹妮特·兰金在美国国会反战投票后躲在电话亭里等待国会警察的救援。
兰金的投票当时在全美所激起的愤怒完全可以想象——给她发来的许多电报都是恶毒的,还有一些是淫秽的。这些电报把她称做“婊子”、“老顽固”、“希特勒的助手”、“耻辱和叛徒”……兰金原来的一些争取女权运动的同事发来电报说,在她投票后,她们以做女人为耻,她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去找一份女仆的工作。
当年的广播电台主持人们在节目中用如此下流的语言谈论兰金,以至于谨慎的导播经常用音乐来打断他们。
幸好那时互联网和社交网络还没出现,否则兰金将面临的绝对是一个“超大型社死”现场。
那么兰金是何许人也?她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美国遭受不宣而战的突然袭击的情况下,投票反对美国向日本宣战——而且是在日本已经向美国宣战的时候?
■拍摄于年2月27日的珍妮特·兰金肖像照片。
珍妮特·皮克林·兰金年出生于美国蒙大拿州的米苏拉附近。作为家里的老大,她很早就开始担负起家庭的劳动,自年父亲去世之后,更是承担起照顾5个弟妹的责任。在这段时间里,她目睹了在十九世纪90年代的美国西部边疆,妇女与男子并肩劳作,却没有平等的政治话语权,甚至没有合法的投票权。
年,兰金在旧金山开始从事社会工作,为争取妇女权利而奔走。在年年底的美国国会选举中,兰金作为共和党成员获得了蒙大拿州的两个众议院席位之一,成为美国第一位当选为国会议员的女性。但兰金直到年4月2日才正式宣誓就职,因为此前美国国会的男人们就妇女是否适合担任美国众议员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辩论。
■年4月2日,珍妮特·兰金正在美国妇女选举权协会的阳台上讲话。
也正是在这一天,年4月2日,当时的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在国会发表讲话,希望国会通过对德宣战,授权美国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
经过激烈的辩论,战争决议于4月6日凌晨3点在美国众议院进行了表决,兰金成为50名投票反对宣战的议员之一。当时她说:“我希望站在我的国家一边,但我不能为战争投票。”
尽管这一次有49名男性众议员和6名参议员也投票反对宣战,但因为性别原因备受瞩目的兰金仍然遭到了特别的批评。《海伦娜独立报》称她是“德国宣传家手中的一把匕首,德皇的骗子”以及“一个哭泣的女学生”。
■年4月2日,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在国会联席会议上发表讲话,要求对德国宣战。国会进行了漫长的辩论,众议院于4月6日以票对50票的结果通过了参战决议。
随后在蒙大拿州的选举改革中,兰金被放到了民主党占据压倒性优势的选区,在竞选连任众议员希望不大的情况下,兰金选择在年竞选美国参议员,但未能成功。
历史好像是在专门制造巧合:年底,60岁的兰金再次当选为蒙大拿州的共和党众议员,然后又在上任之后面临美国国会的宣战投票,她再次成为反对者。而这一次,她几乎是孤身一人对抗全国。
已经从事社会工作长达34年、两次成功竞选美国众议员、年过六旬的兰金,可以说政治经验相当丰富,绝不会不知道自己在此时投下反对票意味着什么。年,她没有竞选连任,从此离开了美国国会。
作为一名一以贯之的和平主义者,兰金认为自己争取进入国会发言和投票,不是因为权力和利益,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因此在两次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刻,甚至是面临自己的政治生命将要终结的压力,她还是顽强地和自己的信念站在了一起——哪怕这个信念在世人看起来是如此的荒唐可笑。
实际上这种情况在战争中并非孤例。年12月8日在中国大陆上映的电影《血战钢锯岭》,就讲述了曾经在太平洋战争中担任战地医疗兵的德斯蒙德·托马斯·多斯的故事。他在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志愿参军保卫国家,却因为自己的信仰而拒绝携带武器或在战场上杀人。
■《血战钢锯岭》电影海报。
和平主义者们这种一方面热爱自己的国家,另一方面却又反对战争甚至反对使用武力自卫的极端矛盾的状况,被很多人视为怯懦,这显然是不正确的。
以德斯蒙德·托马斯·多斯为例,首先敢于报名参军上战场就证明他绝非怯懦之人,其次不携带任何武器就上火线,这种行为如果没有非凡的勇气谁能做得出来呢?更不用说他还在残酷的太平洋战场上拯救了多达75名伤员,自己3次负伤,并在年荣获美国最高军事奖章——荣誉勋章。
■年10月,美国总统哈里·杜鲁门授予德斯蒙德·多斯下士荣誉勋章,以表彰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行为。
兰金也同样如此。你可以用其他任何词汇来形容她那奇特的投票反对宣战行为,但唯独不能用“怯懦”二字加诸于她。因为怯懦之人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甘冒千夫所指之风险违逆众意,更何况这“众意”还代表着正义的自卫权利。
在当时就有人敏锐地感受到了兰金的勇气。威廉·艾伦·怀特在堪萨斯州的《恩波利亚公报》上撰文称:
“国会中可能有一百个人都想做她所做的事,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这样做。我们完全不同意她的立场是明智的。但是,上帝啊,这是一件勇敢的事情!而它的勇敢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它的愚蠢。一百年后,当勇气,基于道德愤慨的纯粹的勇气在这个国家得到颂扬时,为了她的信仰在愚蠢中坚守的珍妮特·兰金的名字将被刻在不朽的铜像上,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做的方式。”
战后的美国社会,开始逐渐了解兰金所坚守的信念的意义和价值,特别是在惨痛的越南战争期间和越战失败之后。年1月,兰金带领一个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妇女和平团体联盟在华盛顿特区组织了自年妇女选举游行以来最大的一次女性游行活动,有约名参与者向当时的美国众议院议长约翰·麦科马克提交了一份和平请愿书。年,已经年过90的兰金甚至考虑第三次竞选众议员,为反对越南战争做出更多努力。
■年1月15日,詹妮特·兰金大队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举行反战游行。
兰金之所以反战,是因为她坚持认为人类一定能找到比战争更好的方式来解决彼此之间所存在的问题。在多年以后的一次采访中她说:“如果你反对战争,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反对战争。这是一种试图解决争端的错误方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平主义者们所抱有的这种看法自有其合理性。因为一战后以暴力为底层逻辑的国际政治实践并未消除战争的阴影,反而埋下了更大规模战争的祸患。而二战后对于战败国的处理,则或多或少借鉴了和平主义者们的一些思想。再以美国自身在战后的实践即可看出,战争所制造的问题远比其所解决的问题要多得多,无论是越战还是伊拉克或者阿富汗战争都是如此。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和平主义与我们并不陌生,它可谓是源远流长,早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早期就已经出现了。比如中国先秦时代的著名思想家墨子,就提出了“兼爱非攻”的观念。老子在其《道德经》中也说过:“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圣经》中耶稣说:“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脸,把左脸也转给他;如果有人要告你,拿你的外衣,你也要把你的斗篷给他......爱你的敌人,善待那些恨你的人,祝福那些咒骂你的人,为那些虐待你的人祈祷。”
佛教更是以其“尽形寿不杀生”的教义而在中国广为人知。吴承恩在《西游记》里所创作的典型艺术形象唐僧,正如兰金一样坚守自己的信仰以至于到了让人觉得有些愚蠢的地步。圣雄甘地则以其在现代的实践,使印度在尽可能少流血的情况下获得独立。
■由徐少华所饰演的唐僧。
兰金一生从未结婚。她于年去世,享年93岁。用她的遗产成立的非营利组织珍妮特·兰金基金会(现在叫珍妮特·兰金妇女奖学金基金),每年向全美国35岁以上的低收入妇女颁发教育奖学金。从年的美元开始,该基金至今已向超过名妇女颁发了多万美元的奖学金。
她在蒙大拿州的住所被称为兰金牧场,于年被列入美国国家历史遗产名录。
年,由特里·米诺创作的兰金雕像被放置在美国国会大厦的雕像厅,上面刻有“我不能为战争投票”的字样。威廉·艾伦·怀特40多年前所做出的预言居然实现了。在其落成典礼上,历史学家琼·霍夫·威尔逊称兰金是“蒙大拿州和美国政治历史上最有争议和最独特的女性之一”。
■美国国会大厦里的珍妮特·皮克林·兰金雕像。
年,兰金入选美国国家妇女名人堂。
本文无意评述和平主义和兰金的高低短长,但她的经历提醒我们,一个社会如果只有一种声音,是很可怕也很危险的事情。例如二战中的德国和日本,全国上下都被狂热的纳粹和军国主义思想所裹挟,结果就只能一路加速,而没有任何刹车或者转折的余地,最终迎来的不是“武运长久”,而是自己的毁灭。